撰稿|朱翊瑄 編輯|蘇于寬 設計|陳億瑞
動物園的存在,本就有很多必要之惡
回顧動物園歷史,從百年前集郵式搜集各類稀有動物展示,到國際開始禁止動物園從野外捕捉動物,再到人們開始思考動物園存在的角色與永續經營的價值,動物園的發展脈絡演進,無處不受到「人」的影響與干預。新竹動物園重新開幕後,強調「沒有籠子的動物園」特色就是最好的例子。
「沒有籠子的設計好像讓民眾覺得很新奇,但其實許多動物園早已做了一、二十年了。」彭仁隆說明,無籠展示是動物園設計發展史上的轉捩點,為了因應人們不希望再看到動物被關在籠子裡,背後的代價卻可能是動物福祉的降低。比方說多數動物園中的紅鶴都需被剪翅,才可能乖乖待在開放式空間不會飛走;樹棲型的長臂猿若在有棲架的大型籠中其實可能比起島型展區擁有更多攀爬的空間,但看起來就會如同被囚禁。
「把籠子去除掉這件事不可能再回到過去了。」彭仁隆說明,動物園部分看似友善的設計,事實上是為了迎合遊客觀感,對動物而言未必友善,然而一旦出現之後就不可能再走回頭路。
彭仁隆更延伸舉例,2016年美國辛辛那提動物園(Cincinnati Zoo)一名小男孩跌入大猩猩園區,一隻大猩猩嘗試接觸該男孩即遭園方射殺。當下園方若沒有做這樣的處理,一旦動物傷及孩童,園方便可能需負擔孩童死傷的風險與公共危險罪的法律罰則。反之,若射殺大猩猩僅需承擔道德輿論的譴責,一旦人與動物之間產生相對的利益衝突,動物通常難有贏面。
在大猩猩過世後,辛辛那提動物園為牠設立了銅像,不捨的遊客們紛紛前來送上花束與卡片哀悼。(圖片出處:國家地理雜誌/路透社)
是圈著養,還是為動物們蓋一個家?
那主打著沒有牢籠、仿造類棲地的新竹動物園新家,對動物更加友善了嗎?
「它整體美感很好,卻是一個沒有思考到動物需求的類棲地,有點像是個美麗的假象,但一般遊客並不會意識到。」彭仁隆坦言,新竹動物園是個能讓遊客充分享受現代感視覺,卻無法讓多數動物們妥適安居的動物園。「他連參觀步道都不是用一般的水泥或柏油,而是類似材質加上染料營造出土色的質地,我必須再次讚揚他們的設計很優秀,但卻只花心思在這些地方。」
彭仁隆提及,如前文所述新竹動物園並沒有將預算用在能提昇動物福祉的地方,而園內卻沒有任何聲音去挑戰這樣的規劃。若以動物們最基本的動物福祉檢視,新竹動物園儼然失去了一個身為動物園管理者的專業,缺乏對圈養動物的環境需求、生物習性、行為等種種專業知識與設計思維。
紅土色的地面與內舍外觀,搭配用杉木圍起的圍籬,不難觀察出新竹動物園在每個設計環節的用心,極力打造貼近大自然的感受。
「在動物園工作最大的困難來自人,尤其是公務單位。」彭仁隆表示,外界通常難以想像一個動物園能否善待動物,也與所屬單位、行政體制、園內人員編制,甚至所領薪水息息相關。
「即使他們當初像我一樣對動物充滿熱情,但進來幾年後也麻痺了,變成在養動物而已,無法維持當初的熱情。」彭仁隆舉例,國外動物園的員工多半薪水較優渥,每個人需要照顧的動物較少,也相對有了更多熱情和時間與動物互動、替動物們設計玩具等。相較之下,台北市立動物園因受限預算與人力,多半是幾十位飼育員對應上千隻的動物,光是照顧好所有動物基本飲食與環境整潔就身心俱疲。當人都生存得不夠好時,又怎麼有餘力替動物爭取好的生活?
相較資源最豐富的台北市立動物園,一個座落於城市公園中的新竹動物園在預算、人力與空間限縮上,是否更加吃力呢?抑或是在體制的框架下,只能畫地自限為一座屬於市民的動物園,而不是屬於動物的動物園?
也許唯一能確定的是,人造野性已然,動物園管理者將自己視為動物圈養者,還是為動物們經營與創造生活的人,正是左右一座動物園對動物是否友善的關鍵。
沒有最好或最壞,只有相對友善的設計
而在動物園工作多年的彭仁隆,至今仍不斷挑戰著動物園的「惡」,努力突破管理與動物福祉之間的矛盾,為動物們爭取更好的生活方式。
「像我一開始提議讓長鼻浣熊走出來,獸醫師就反對,認為動物會摔死!」彭仁隆為了增加長鼻浣熊的活動空間,日前便提議從室內展場打造一條連通戶外樹屋的秘密通道,讓動物自由進出。現在若走進台北市立動物園的兒童動物區,抬頭便有機會看到長鼻浣熊正在自己的頭頂的樹上啃著玉米,或曬著室內展示場享受不到的陽光。然而,當時若沒有彭仁隆的堅持或長官的認可,動物可能從此沒有機會走出來。
左為台北市立動物園的長鼻浣熊於樹屋上努力著尋覓著早餐;右為從室內欄舍聯通至戶外樹屋的秘密通道。圖|台北市立動物園
「動物的異常行為多半和圈養的壓力有關。」舉凡空間太小、想求偶、探索與覓食需求等,彭仁隆舉例動物園為了管理,通常晚上會將動物關進內舍以便清理展示場。而為了要讓動物自願進入內舍,多半會將一天之中最重要的那餐設定在內舍吃。卻經常導致動物因為相當期待該餐,而在閉園前約下午三、四點時開始出現刻板行為,諸如繞八字、不斷搖擺、來回踱步等。
因為牠內心太期待要吃飯了,所以只能透過刻板行為來排解壓力。
在彭仁隆的規劃下,可愛動物區的另一狐猴展示場今年初也搭建了空中步道,連接原先的狐猴欄舍與戶外活動場,讓狐猴們擁有更豐富的活動空間外,更請飼育員每天於內舍餵食狐猴後將門打開,讓牠們晚上仍可自由選擇進出各區。未料上個月卻發生龜殼花從網隙鑽進欄舍中,咬死兩隻褐狐猴的意外。
「你決定要讓動物有更多自由,就可能讓動物面臨更多的風險。」彭仁隆嚴肅說道,若要防堵這樣的事情發生,就只能將欄舍做成全玻璃的封閉空間,讓動物直接與外界隔絕,但也犧牲牠們去感受自然的空氣、雨水、陽光等福祉。對他而言,動物園中沒有最好或最壞的設計,只能不斷嘗試,盡力做對動物相對友善的設計。
右為台北市立動物園於今年初替狐猴們打造空中步道,時不時就有狐猴從遊客的頭頂經過;左為空中走道圖中的「樹屋休息站」,不僅增加動物們的環境豐富化,也提供遊客更多不同的參觀視角。圖|台北市立動物園
除了增加可探索的環境與設施,還有另一個提升動物福祉的絕佳策略——「動物混養」
新竹動物園諸多展區便運用了這項策略,例如共同飼養伊蘭羚羊、鴕鳥、黇鹿與矮種馬的高草疏林區;以及今年初不幸意外離世的紅毛猩猩Baby所屬展區,也在二月底時進駐了黑長臂猿、灰長臂猿與山羌家族們。
大部分的混養對動物來說都是好的,每隻動物享用的空間更大之外,即使有干擾也是正向的。
針對新竹動物園的展區調動與安排,彭仁隆給予肯定並說明,不同的物種之間共同飼養當然有潛在風險,例如疾病、彼此競爭、打鬥或雜交等。但只要風險控制得當,給予每隻動物妥善的適應期,混養可以讓動物帶來更多生活的多樣性與適當的刺激。
新竹動物園中的高草疏林區維園中較大混養展區,其中飼養了三至四個不同物種,更有高低地勢因應各種動物的習性。
原本新竹動物園中的紅毛猩猩展區變成黑長臂猿、灰長臂猿與山羌的共同住所。採訪當天即便有看到三種動物偶有爭搶樹葉行為。對此彭仁隆表示,只要不會形成長期壓力,良性競爭是自然且正向的刺激。
一個好的動物園,該是什麼模樣?
「我非常喜歡荷蘭的 Apenheul動物園,只展示靈長類,沒有其他動物!」問起個人最喜歡哪個動物園,彭仁隆飛快地答道。阿培浩爾靈長類動物園(Apenheul Primate Park)園內展區毫無格網,氣候因素一年僅開放四月至十月,且單次門票就要台幣近八百元。「在那邊猴子是真的可以跳到遊客身上,我相信他們一定面臨很多困難,例如動物攻擊人或遊客隨意餵食,但仍堅持且能生存下去,代表一定有很棒的地方讓遊客買單。」
另一令彭仁隆喜愛的原因,是Apenheul 動物園突破了制式的「物種歧視」,不飼養大象、獅子、長頸鹿等經典物種。「連我們的同仁都說,如果園裡沒有大象、獅子、長頸鹿,我也不想帶孩子來逛。」但是動物園多半無法滿足上述大型物種的需求,良好動物福祉難以達到,國外動物園也逐漸不再展示該類物種,例如美國底特律動物園和巴黎動物園等,但遊客卻因此不願前往了。彭仁隆認為減少物種並非不能挑戰的事情,就像Apenheul 動物園和新竹動物園都做到了,遊客依然能夠接受,也逛得很開心。
一個好的動物園是它的動物福祉要第一,如果沒有做好這件事情,其他通通沒有資格去談。
彭仁隆舉例,就如同一個家長想教育小孩彈鋼琴第一名,卻每天虐待他、餓他,當鋼琴彈世界第一時也沒有任何意義,因為連最基本的兒童福祉都做不到。動物福祉應當擺在所有事的第一優先,教育、研究、保育、娛樂等四大功能僅是動物園賦予自己的發展與定位而已。
「絕大部分民眾並不會真的把動物園當作學習或受教育的地方,動物園不必給自己太多的包袱,只要能夠把動物福祉做好,其實可以發展任何的事情,包括娛樂。」話鋒一轉,彭仁隆再次強調,動物園可以是一個娛樂場域,只要能確保每隻動物都養得健康開心,有何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