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救窩編錯亂的方向感,與對水獺伸出援手的是同一人——東海大學生命科學系博士袁守立,在3天2夜的金門採訪行中,他幾乎全程坐守駕駛座,載著我們穿梭公路迷宮,拜訪水獺棲地、機構單位、在地民眾,以及金門獨有的美食與美景。我們的採訪行程滿檔,全程一共訪問了13位受訪者、走訪近20處的水獺棲地環境,每天「趕攤」,袁守立也陪著我們在車上解決多餐,到便當店十幾分鐘吃完一個便當。每個地方他都如數家珍,鉅細靡遺的介紹,我們就像是參加了另類的金門水獺生態之旅。
「我每個月都來啊!」袁守立笑容爽朗,說話語速飛快,身處水獺研究最前線,他自備強大動能,得以跨過一次又一次的泥濘黑夜,疏通阻塞,繼續前行。3年多來,他頻繁往返台中與金門,搭乘飛機,要飛越台灣海峽是件容易的事,但對於早已在台灣本島銷聲匿跡的水獺來說,暗潮洶湧的海峡是無法橫渡的天然阻隔,而金門,是牠們現今唯一能守的終局之戰。
圖|採集排遺是袁守立研究水獺的日常。
袁守立身兼窩編的引路人、受訪者、解說員,一步步引導我們深入水獺境地,好的壞的,毫無保留的分享。20多年來,他的研究生涯都是長時間在外的體力活,從同樣列在保育名單的亞洲水鼩到歐亞水獺,從台灣本島到金門的水域以及近水棲地,他走遍每一處,在不同的地方看到不同的物種,遭逢相同的棲地破壞之苦。
當到了近期環境改變的棲地,只為了維持高水位的美觀性,關閉水獺可通行的涵洞,袁守立難掩怒氣。
「水獺唯一走的一條路關上了,牠也不會因為這樣子就不過去,那牠要怎麼走?就是走上道路。我看是嫌這裡很久沒有路殺了,有點寂寞是吧?」
儘管金門的工程漸漸開始有了生態觀念,有部分開始會聽取保育方面的建議,但畢竟也只是建議,最終落實的仍是屈指可數。
每年一個又一個大型開發案不斷冒出,袁守立形容這背後「有多少億等著要把金門變廈門」,身為沒有實權的專家學者,他也只能自我調適,將期待值一再降低,壓低心中那股「不如歸去」的聲音。儘管袁守立在水獺研究上盡心竭力,我們一路上也不斷拱他當「水獺爸爸」,希望水獺擁有長期一起奮戰的好戰友,但他不敢輕易做出承諾,對於水獺的未來,他抱持較悲觀的看法,認為未來的某一天水獺終將消失,而現在在做的事,是努力替水獺「買個保險」,盡量將時程延緩一點,並在過程中尋覓能讓族群存續的更好解方。
圖|袁守立、窩編走訪水獺在金門的棲地。
儘管壞事總是不少,但漫長的研究過程中,也不時參雜著趣事。第二天晚上,袁守立帶著窩編來到水獺出沒第一名的太湖遊憩區,手拿夜視鏡,一起尋找水獺的身影。水獺在野外行蹤隱密觀察不易,袁守立打趣地說:「看不看得到水獺是人品問題。」他平時做研究多是仰賴自動相機、撿拾排遺,因此我們雖然滿心期待,但也不抱太大希望,只覺白天採訪行程滿檔,夜晚能在冬日冷風颯颯中散個步,已是此趟金門出差的小確幸。
我們一路上走走停停,緊盯湖面,深怕錯過任何一絲動靜。漫步湖邊並不孤單,急駛車輛、散步行人不時與我們相伴,走訪棲地,我們略略揣想水獺的日常,牠們在金門生存,想必不僅具備了堅毅的生存能力,同時也擁有高超的適應力,才能與人類如此零距離的共生。想起袁守立第一天晚上給我們看的影片,一隻水獺走上太湖二橋,一位路過的民眾不斷對著牠大喊:「小心!」牠到底要如何小心,才能避開人類帶來的一切不可預知的危險。
我們從太湖的停車場一側,走到被昇恆昌金湖大飯店照得亮晃晃的對側,此時大約過了40分鐘,我們用各自的步調,沿著湖岸安靜走著。袁守立走在最前面,突然朝我們揮手,示意我們小心翼翼地過去,往橋下看,「是水獺!」我們內心一陣驚呼,但不敢出聲也不敢太大動作,免得嚇跑今晚的嬌客。
只見水獺從水面探出頭,一雙烏黑的眼睛望向我們,夜晚正是牠的時候,牠看我們想必比我們看牠更加清晰。
牠在水中恣意翻滾、浮游,甚至一度靠向我們,在橋墩旁立起身子,叫了幾聲,警告我們離牠的地盤遠一點。牠身旁還跟著兩隻體型較小的水獺,一起在這裡待了一陣子,才一擺長長的尾巴,迅速游離岸邊,以水上無波紋的優雅姿態,重新隱匿湖中。
圖|飯店的亮光打在太湖湖面上,形成光害干擾生態。
袁守立說,水獺要的從來都不多,他曾見過工程進行中,溪裡的水完全被抽乾,其中一側先施工,但水獺仍認定這裡是牠的領域,繼續到相同的位置放排遺,直到兩側都開始施工,干擾過大,牠才終於放棄。
我覺得金門的水獺很強悍,只要滿足牠最基本的生存要求,牠其實沒有這麼脆弱。
那一晚,窩編與水獺對到眼,在金門一切的所聽所聞都不再只是聽聞;那一晚,我們更加明白做一本水獺刊,甚至,替任何一個身處危機中的野生動物發聲,是多麼自然而然,又不可輕易捨棄的一件事。
第三天的最後一趟車程,我們與夕陽並行,陽光依舊燦爛。不論是媒體或是研究,我們皆是手握紙筆,以所能做的,在水獺消失之前留下紀錄,將牠們的故事向外廣傳、往後流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