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在市中心車站的天橋旁邊,還看得到野狗在街頭遊蕩,一如流浪漢。
十幾年前,野狗尚能在城市邊緣的小山、荒地和垃圾場存活。
現在垃圾場消失,野狗的生存空間恐怕會更加萎縮。
這個城市將只剩下人類、蟑螂、老鼠和人類的寵物──家狗、家貓。
沒有人會幫野狗爭取生存的權利。
野狗算不算一個城市文明的一份子,還是過時的廢棄物?
《野狗之丘》劉克襄 2007初版
「這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
這是智慧的時代,也是愚蠢的時代;
這是篤信的時代,也是疑慮的時代;
這是光明的季節,也是黑暗的季節;
這是希望的春天,也是絕望的冬天;
我們什麼都有,也什麼都沒有;
我們全都會上天堂,也全都會下地獄。」
英國大文豪狄更斯的名著《雙城記》開頭用這句話完美註解了法國大革命的時代,而仔細想想,我們所生活的現代又何嘗不是呢?科技的快速發展滿足了人類物質上的需求,對現代性的追求塑造了整潔都市的想像。表面上看來,我們似乎站在人類文明發展的頂端,然而若是回頭看,美好的表象背後隱藏的可能是更多明明重要卻被忽略的議題。
近年來各種社會議題在全球開始受到關注,台灣的社會運動蓬勃發展也是在此脈絡之下,都更下的居住權、法律上實質平等的追求、同志婦女等少數團體的發聲...我們看見的是都市發展下少數人如何的被犧牲,也許這並非都市發展的目的,卻不得不承認造成迫害的事實。流浪動物問題其實也是都市發展問題中的其中一環,而動物權的追求必須面對的更是長期以來動物作為人類生產工具與食物來源的矛盾角色,流浪動物之所以為問題,也許不只是因為牠們帶來的真正社會問題,而是隱藏在背後,一種人類對於非人的劃界與排除。
台北市推動的垃圾不落地政策,一直被視為改變市容、淨化城市的重要功臣,空地不再看見堆積成山的垃圾,街頭巷尾也免去臭氣沖天或蚊蟲飛散的問題,媒體清一色將此視為政府的德政,街頭巷尾也難得的對於政府施政採取正面的評價。然而,不知道有沒有人注意到,曾經在街頭徘徊的野狗於城市中消失了,又或許,大家都發現了,甚至內心還歡欣鼓舞的認為,城市又朝文明踏進了一步呢。
1992年的冬天,作家劉克襄來到101巷附近的小山,用敏銳的觀察和細膩的文字詳實的記錄了一群野狗們的生命故事,嚴格來說,其實也稱的上是種記念吧,謹記念那個台北市尚未實施垃圾不落地政策,野狗還能在城市存有一席之地的年代。而對於101巷的野狗而言,也許回不去的不只是家鄉,而是那些逝去的時光,而生存的權利對牠們而言,未曾失去,因為從未獲得。
美好的小山生活
太陽下的偷閒時光
"「回到土坑後,或許是睡飽了,小狗難得不再繼續窩進那兒睡覺。馬鈴薯待在土坑外面玩耍。牠咬了一下旁邊的腎蕨草叢。那野草的滋味,讓牠有種莫名的美好,但還無法咀嚼。只是亢奮地繼續啃咬,把一株腎蕨,弄得有些零亂,掉了許多葉子。小不點待在土坑裡看著,眼神依舊衰弱、呆滯,似乎很困惑。最後,還是睡著了。」"
本書以類似野狗日記的形式呈現,劉克襄藉由敏銳的觀察紀實,將野狗的生活活靈活現的寫入書中,而其中也當然不乏野狗生活中美好的一部份。如親子之愛、同伴之情以及與人類的互動,儘管時常面臨卻乏食物與各種生存危機,但野犬其實和人類一樣、渴望著愛與溫暖,我們所珍視的生命本質,其實不也正是動物們所珍惜的一切。
野狗圈中的階級意識
"「被威嚇離去的狗有兩種:一是尾巴高揚裝老大樣子的。去年有一隻生了皮膚病的大狼狗無意間現身,體型龐大,橫行街上,漠視其他狗的存在。...另一種是迷路而驚慌、體型又不特別魁梧的野狗或家狗,眼神惶恐、動作慌張,勢必會彆扭地引起在地狗的欺負。」"
在劉克襄的筆下,所有野狗的動作都被鉅細靡遺的描繪出,甚至連情緒都能擬人化,讀來格外有趣,這段描寫野狗個性的文字中,可以發現一如野生動物的生態鏈,野狗間其實是存在階級關係的,這階級的形成可能和狗的體型、個性、氣味相關,此外成為街犬的時間長短也扮演關鍵腳色,一般來說街犬之於野狗常顯的趾高氣揚,而若是當了一陣子的街犬或是原生家犬,其位階上也較甫成為街犬的狗來的高。此明顯的階級關係就這樣存在野狗的生態中,一切彷彿都是那樣的自然由不得挑戰,若從人類的視角來看,可能還覺得獵奇或是野蠻,但其實切換到狗的視角,這不過是為了維持生存的異種必然演化結果吧。
死亡,或者繼續生存
懷抱傷痕累累的心,繼續生存
"「無花果或大青魚或許才是被丟棄,而不是被惡意的驅離,在心裡上似乎調適的很好。如果是被兇惡地遺棄,譬如半路推下車,兇惡地罵走,或者開車遠去,讓他們追得筋疲力竭之類。這些惡質的狀態,都會讓狗兒充滿挫折感,對自己對人類,甚至對未來的生活都喪失信心。」"
狗的個性養成,其實和生命境遇密切相關,在家中受到妥善照顧和關愛的家犬,個性上自然比較親人,並且較積極正向,同時具有強烈的地盤性。而換作是野狗,由於每天都要面對生存危機的挑戰,自然容易發展出獨來獨往且對人充滿懷疑的個性,但也因為不同的生命境遇,發展出截然不同的特殊性。一般來說原生的野狗會不自覺流露出一種堅韌和機伶的性格,而若是被遺棄的野狗,常常都會成為心靈上的創傷,那種被惡意遺棄的尤其嚴重。這麼說來野狗其實並非非天生就排斥人或是具攻擊性,然而在人類的指控中,這彷彿成了牠們的一種原罪,不得不從社會中被剷除的主因。
野狗可稱得上是野生動物嗎?
"「人們是因為憎恨野狗,捕殺牠們嗎?相信這個立論是不可能成立的,仔細深思,我們會恍然發現,人類只是因了城市乾淨和安全的需求,竟形成一道捕殺野狗便可以解決的論述。換言之,野狗並非嚴重地危害到我們,或者威脅到人類的生存。」"
"「我們再從野狗的角度思考,牠們並非來自野生的世界。人類的世界其實便是野狗的世界。他們不曾以野生的型態存在過,卻在城市裡,因為人類的遺棄,逼得去摸索的這樣的一條絕徑。只可憐,人們未尊重動物在城市的生存權利,繼續撲殺牠們。」"
活在城市中的野狗,除了野生動物外還能夠找到其他的定位嗎?城市其實從來就不是人類獨享的社會,也從未有自然的界線區分出動物和人類的差別,唯一有的大概是人類基於對城市現代性乾淨、整潔的想像,而刻意將動物汙名化後所建構出的人為疆域。在這樣的狀態下,人類似乎掌握了主宰動物生存的權力,而人類對於動物的支配也成了一種生態發展的新階段,我們所對於動物的政策似乎都是以人類為出發點,經濟要發展、環境要開發;街道要整潔,廢棄物要清除,至於流浪動物?搖頭嘆氣,我們不過是自顧不暇的人類,在城鄉差距、M型社會吵得沸沸揚揚的時刻,動物的生存權顯得微不足道,我們不會聽到有政治人物主張動物和人類應擁有一樣的法律地位,就像當初的美國新移民不願意留一片土地給印地安人。
垃圾消失的最後時光
學著接受流浪的事實
"「家狗被遺棄,多半需要一段時日調整,才能被在地野狗群接納。這個過程還得放棄看門狗的思維,必須擺出虛心求教的卑微姿勢,無論再高再壯都得矮化自己的階級。」"
當狗從野外進入人類家中,其實歷經了所謂的馴化過程,必須習慣被餵食,以及學著親進人類,發展成一種類似資本主義下的主從關係,然而這真的是一種好的發展狀態嗎?當狗開始習慣於依賴人類逐漸喪失野生動物本能的同時,似乎也失去了獨自生存在社會中的能力,當有一天牠必須從家中回到野外,人類過去對於其生活方式的涉入似乎反而註定了牠在環境中的適應不良,除非他能夠再次的調整自己,矮化自己的階級,融入當地的野狗生態,才有可能在此找到一席之地。
冥冥之中的野狗生態平衡?
"「捕犬隊不停地捕捉,但被遺棄的,和野外出生的野狗不斷地出現,莫非這也是一種自然平衡?多數野外的中大型哺乳類一年一胎,都在春天繁殖下一代,狗族生活在城鎮,似乎不按照這個尋常的定律,一年兩胎,說不定是個複雜而充滿生存策略的演化行為。」"
書中提到野狗的自然替換,將某地區的野狗維持在一定的數量,成為冥冥中的一種生態演化,我想這可以讓我們反思到,人類透過強硬的手段驅離或移除,是不是反而是一種徒勞無功的迫害?來自自然環境的壓迫讓野狗們的生存歷經適者生存的汰換過程,就像書中所描述的,野狗的一胎中能夠存活下來的小狗並不多,但通常是最強壯最懂得生存之道的狗能活下來,這樣看來說不定反而是一種好的演化過程,而若是人類涉入了這整個生態系統,說不定反而破壞了原本的平衡呢。
結語
貴為萬物之靈的人類
"「大青魚對於人類過度信賴,所以任由小四在釣客腳下玩耍,那天晚上,垃圾車來了時,小四不知危險,興沖沖的跑去湊熱鬧。結果垃圾車離去時,小四消失了。山上的野狗群,一代代傳承的小小美麗希望,殘酷而現實地破滅。」"
在書中,透過比較小冬瓜與無花果兩隻產下後代母狗的命運,劉克襄想要討論的,似乎是人類介入對於流浪動物們的影響。野狗出身的小冬瓜對人類始終存在著戒心,不願意搖尾乞憐期待人類的照顧,也不願意待在人類可觸及的區域哺育小狗,幾次懷胎,活下的小狗卻只有一兩隻。原是家犬的無花果體內似乎還存留著相信人類的因子,在人車熙來攘往的小路上,他躲在人類為牠架設的遮風避雨處中安心的照顧小狗們。這樣看起來,無花果和牠的孩子們似乎是幸福的,但最後小四的消失,似乎暗示著失去野外生活能力的小狗們短暫而悲慘的命運。
大多數的人類其實都很有愛心,尤其容易被幼小的生命所吸引,被驅使做出一些充滿關愛的舉動,只可惜這常常只是一時興起,等到動物們長大了不再可愛了,甚至為環境帶來些髒亂,這些情感似乎就能瞬間轉化為莫不在意,而習慣於親近人類的野狗們,就在還搞不清楚狀況的狀態下成為犧牲品,而原生的野狗雖然必須獨自面對生存困境,卻在物競天擇的過程中學會保護自己不受自然或是人類的傷害。
人類的介入對於流浪動物們真的是好的嗎?隨著動物保物的議題越吵越熱,越來越多人開始重視撲殺之外的流浪動物政策,但當我們企圖用政策決定野狗命運的同時,是不是早已隱含人類做為社會主體的思維?如前面所討論,也許野狗的生存冥冥之中順應了某種生態平衡,那作為他者的人類也許不應該貿然的介入野狗的生存環境,若能夠將人類的角色從中抽除,也許我們已經找到和動物平行相處之道。
垃圾不再落地的乾淨城市
"「這個城市正在執行垃圾不落地政策,全城的野狗將遭遇生活在這個城市以來,最黑暗的時代。如果垃圾不落地政策實施成功,這個城市將更沒野狗生存的空間。」"
"「野狗算不算一個城市文明的一份子,還是過時的廢棄物?101巷的野狗當然無法思考這個問題,甚至表達自己的生存權利。牠們只是最後一批見證者,殘忍地經歷了這個野狗漂流都市的過程。」"
2008年北京奧運,中國政府以有礙觀瞻為由,大舉撲殺城市中的野狗,而這不只是個案,2004年的希臘奧運、2014年在俄羅斯索契的冬季奧運,野狗都被當成城市中的生物垃圾,如廢棄物一般被清除。奧運的五環聖火象徵的是五大洲的和平共存,但若從動物與人類的關係來看,這樣的和平顯得格外諷刺。
動物算不算的上是城市公民呢?一直以來動物似乎被當成破壞文明想像的罪人,所以成群的鴿子被從美國大都市中趕出,老鼠被是為帶來髒亂的根源而從城市中被剷除,但究竟有沒有人思考過,會不會人類才是介入動物生態的他者。
人類或許是有悲有喜有血有肉的生命,但動物們何嘗就不是有歌有淚有渴望也有夢想的靈魂?或許唯有當我們摘下只看得見文明的墨鏡,才能夠發現我們和野狗的距離並沒有想像中遙遠,不需要透過望遠鏡,我們也能看見街頭的牠們,並開始重視流浪動物們在城市中的角色,以及動物和人類的平行關係。
延伸閱讀
劉克襄,野狗消失十二年,2006年2月14日